想象力学×张文心 | 地图的负片 Vol.2:作为复活空间的游戏
地 图 的 负 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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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作为复活空间的游戏
在游戏引擎为建模者所准备的初始场景里,空气中漂浮着一些“氛围尘埃”,没人知道它们在成为尘埃之前曾属于哪里。
我自模型库抓取一个灰色的立方体,置入场景之中。那是一个纯粹的立方体,光滑洁净,未附带任何质料属性,它将像另外的(也是完全相同的)千千万万个立方体那样,经历不同的形状变换与材质绑定,成为游戏中的地形、草木、水体、建筑物和游戏角色。无数自真实世界捕获的图像以材质贴图(Texture Map)的方式参与到游戏场景的构建,在经历了由三维至二维再至三维的转换后,被摄实体的部分美学特质得到了保存,但更多的则散佚了,空缺出来的部分随即被引擎中“无来源的神秘光线”[注1]充满,再任由虚拟人物在其间醒来,开始一段陌生的旅程。
动画《内存腐蚀》截图,作者张文心。(2017)
随着显卡光线追踪技术(Raytracing)的成熟,PBR(基于物理的渲染)材质[注2]取代了传统材质贴图,成为游戏业内的美学新主流。使用PBR材质的角色和场景时常带给观看者比电影更为迷人的感官体验,这些材质不止传递了基本的色彩信息,更引诱观看者坠入一张幻术之网——它们征用物理世界中各种物质的真实光学数据,将多通道材质图层依函数公式变换,并配合渲染器对自然光线的模拟以达到细致入微的渲染效果,再利用人类视觉强大的心理暗示功能,唤起观看者在质量、密度、触感、嗅觉、温度等多重感官维度上的联觉反应。
许多游戏从业者会公开售卖自己的PBR模型,从细胞到星体无所不包。其中有一个特定主题的模型出现频率极高,几乎成为检验一个建模者专业技能和审美能力的标杆,那就是积水的地面——地表上细微的起伏、凌乱的植被和散落的污物、不同特性材质的叠加,都加大了模型的制作难度,也使得此类模型具有特殊的观赏性。在制作精良的积水地面模型里,敏感的观看者甚至能够嗅到场景的气息,无论是雨水打在户外楼梯上的铁锈味,泥泞草地的土腥味,还是城市街道坑洼处污水的腐败气味。
自摄影从模拟时代(analog age)走入数字时代(digital age),主流的信息承载媒介从纸张转移至屏幕,图像的生产过程愈发“干燥”。在摄影的模拟时代,尚有学者把银盐照片在液体中的成像与原始生命在海洋中的萌发进行类比,而数字图像的生成则完全不需液体的参与,事实上,潮湿是大部分电子元件的死敌。但此转变却完全没有影响人类这一含水70%的生物对湿润场景的美学偏爱。如果说游戏引擎赋予了人们创造违背物理规律的无机世界的可能性,那么,PBR材质的风靡则折射出人们对依然充满神秘性的有机世界的依恋。
在对人体细节/肌理/的塑造上,PBR材质有着卓越的表现。如果说3D扫描后附着了照片贴图的人物模型达到了名副其实的照相现实主义(Photorealistic),那么使用PBR材质创建的人物模型则散发出一种有如本雅明口中前工业时代艺术品所具有的光晕(Aura)——柔和的光线如奶油般融化在纤毫毕现的面庞上,饱满的肌肤透出生命的光泽;湿润的眼眶里,幽深的瞳孔将注视者带入一片诗性的领域。此兼具矛盾性与迷惑性的观感或许来自这一事实——本身并无厚度的空洞模型显现出令人信服的体积感,因为有一部分光线进入了皮肤或眼球的“内部”,轻微点亮了这部分“有密度的组织”。
在PBR材质分工明确的各通道里,负责上述“体积光晕”效果的主要是SSS(次表面散射)通道。在物理世界中,皮肤、大理石、花叶、体液等材料在特定的光线下,都可呈现出类似的效果,比如,当在夕阳的光线恰好照射到你朋友的耳朵或是当玉石被放置在点亮的电筒上时。
人类对半透光物质的特殊感情可以追溯到史前时代,例如,在古苏美尔神話中,演奏玉石乐器具有起死回生的效力;古埃及人以青金石刻制圣甲虫,引导逝者走向重生;《山海经》中讲述了黄帝在昆仑山上使用“玉膏”以获得永生的情节。意大利宗教学家达瓦玛尼将受到特殊崇拜继而变得神圣化的物体称为物神(fetishes),它们被认为是神的居所,或是神显现自身的东西[注3]。充满魅力的SSS通道虽然无法使虚拟角色抵达神性,但这并不妨碍建模师们在许多模型的PBR材质里略微加大SSS通道的权重,使它们看起来比真实物体更为通透,以满足人们集体无意识中对超脱凡俗的渴望。
如果说,负片通过放大机温暖柔和的光线,使被摄对象如同在相纸上经历了短暂的回光时刻,单层贴图材质将现实世界中的物件“植入”游戏世界,成为真身半失忆的副本,那么,使用了多通道PBR材质的模型就像是古埃及《亡灵书》图卷中历经繁复仪式,先后经不同咒语加持后终在彼岸世界“复活”的存在。仪式化的复活并不追求使对象从图像中走出,以肉身的方式降临真实世界,它追求的是一种基于图像的创造,即一个使有关精神的信息在图像中得以存续的场景。
位于西班牙埃卡尔斯蒂史前洞穴(Cueva de El Castillo)内的史前手掌拓印(hand stencils)是人类迄今发现的最为久远的“艺术创作“之一。据推测,这些拓印是由口中含有液体颜料的远古人类向放置于岩壁上的手掌喷制而成,这一技法与摄影术中的接触印象异曲同工。自1903年被发现以来,人们至今无法断定这一场景的产生原因,但这些倾注有创作者生命信息的图像,使得每个站在岩壁前观看的现代人有机会与远古创作者们建立某种精神上的连接。另一方面,借助数字技术之眼观看的现代人也没有辜负图像在漫长时光中的等待,利用铀钍测年法,考古学家于2012年将洞穴内岩画的历史测定为距今40000年以上;次年,考古学家斯诺(Dean R. Snow)借助算法,通过对拓印中手掌尺寸及手指长度比例的分析,提出了一个颠覆性的观点:这些手掌的主人大部分为女性[注4]。在此之前,岩画普遍被考古学界认为是一项由男性主导的仪式性活动。
当现在的真实成为未来的秘密,也许,在游戏空间内,未来的人类也会通过对图像的解读,在人类共享的精神世界中寻得他们所渴望的超越性连接。
下一章:鼓面上的地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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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释
[1]《论诱惑》,波德里亚著,张新木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94页。
[3](意)马利亚苏塞·达瓦马尼著,高秉江译:《宗教现象学》,北京:人民出版社,2006年。
[4] https://en.wikipedia.org/wiki/Cave_of_El_Castillo